全球瞩目的伯克希尔2023年年度股东大会刚刚落下帷幕，这是即将百岁的查理·芒格最后一次参加此盛会。既然去不了奥马哈，我又仔细重读了一遍《穷查理宝典》，发现了不少第一次阅读时没领会的内涵。而且忽然明白：芒格的一生无意间成了一种“教育实验”。

芒格先是在密西根大学读了两年数学专业，同时对物理也发生了浓厚兴趣。之后报名参加了美国陆军空军兵团的一个军官培养计划，被派去新墨西哥大学和加州理工学院学习过工程学和气象学等，但都没拿学位。退伍后，考入哈佛大学法学院，还差点被拒之门外，幸好时任法学院院长亲自出面，才予录用。毕业后芒格做了律师。41岁那年，应巴菲特之邀放弃律师职业，从此开始投资生涯。

世人都以为芒格是个成功的投资人，而他却说自己这一生是一场“教育实验”，真是一语中的。怎么理解？我总结主要是这三点：

人们通常在介绍自己时，经常会贴上“来自哪个专业”的标签，其实这是非常狭窄的。芒格完全无视不同行业、不同学科之间的界线，没有任何教条，思考问题从来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

他的头脑极具原创性，用巴菲特的话说，“查理的一切都是异乎寻常的，我花了40年在他身上找寻常的东西，现在还没找到呢！我想不到有谁可以和查理归为一类。他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世界并不是按照分学科的方法组织起来的，现实世界的问题绝不会恰好落在某个学科的界线之内，几乎任何现实问题都跨越了学科界线。

如果一个人不断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单一学科，不管这个学科多么有趣和前沿，都会把人的思想禁锢在一个狭窄的领域之内。如果一个人的全部信息都局限于他的狭窄工作领域，他的工作绝不会做得很好。

伟大的经济学家雅各布·维纳（Jacob Viner）说过：许多学者就像寻菇犬，人们喂养和训练这种动物来寻找地下的块菌，除了这项专长，它别的什么都不会。

无穷的好奇心，驱动芒格不断扩展自己的“学习地图”，逐渐在头脑里形成一种思维模型的复式框架——“多元思维模型”（大概有100种），使他具有看清生活本质和目标的非凡洞察力。任何人都必须把经验悬挂在头脑中由多元思维模型组成的框架上，他坚信这个系统比绝大多数人用的系统更管用，而且几乎聪明人都可掌握。

这是一个收集和处理信息、并依照信息行动的框架。它借用并完美地糅合了许多来自各个传统学科的分析工具、方法和公式，这些学科包括历史学、心理学、生理学、数学、工程学、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统计学、经济学等。

世界复杂多变，人类的认知永远存在着限制，要想对复杂问题做出明智的决策，你必须知道重要学科的重要理论，并经常使用它们——要全部都用上，而不是只用几种。

而大多数人都只使用学过的一个学科的思维模型，比如说经济学。试图用一种方法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手里只有铁锤的人看来，每个问题都非常像一颗钉子。这实在是处理问题的一种笨办法。他还幽默地用“踢屁股比赛中的独腿人”来比喻那些只用单一工具来决策的人，无疑将巨大的优势拱手送人。

再如价值评估，其实远不止是财务评估和数学的衡量，还要学习工程学的冗余思维模型、断裂点理论和临界质量概念等，甚至到最后变成了一种哲学的评估。

那些来自硬科学和工程学的思维模型是地球上最可靠的思维模型，除此之外还要学习生物学、心理学。如果你想拥有任何普世的智慧，必须得学习心理学。他学习多年后，提炼出25个心理学倾向，称之为“人类误判心理学”。我万万想到，芒格倒成了我的心理学课程启蒙老师，虽然中学就囫囵吞枣地看过佛洛伊德，但仍属于在心理学的门外徘徊。

芒格在博览群书之后，毫不讳言学院派心理学诸多不可思议的缺点，并对罗伯特·西奥迪尼（Robert Cialdini）的《影响力》一书大为赞赏，还送给西奥迪尼一股伯克希尔的A级股票，以感谢他作出的贡献。

芒格很有趣，说：“将这些工具学到手之后，觉得自己从前是个十足的傻子”，并且提醒后人，“如果你轻车熟路地走上跨学科的途径，你将永远不想往回走。那就像砍断你的双手。”

想要得到真正的真知灼见，就必须养成跳出既定界限的思维习惯。光正面思考问题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进行反面思考。

要想做成一件事，或走出一个正确的判断，绝大多数人只会寻找成功或正确的要素，但芒格却非常热衷于收集失败或错误判断的例子，然后仔细考虑该怎样避免这些下场。他一辈子都兴趣盎然地研究人类灾难性的错误，还风趣地借用乡村农夫的话：“要是知道我会死在哪里就好啦，那我将永远不去那个地方。”

“别愚弄你自己，记住，你是最容易被自己愚弄的人”，理查德·费曼说过这句话，然而多数人并未意识到，反而以为“我可能骗别人，但怎么可能骗自己？！”

许多难题只有经过逆向思考，才能找到最好的答案。当年几乎所有人都在试图修正麦克斯韦的电磁定律，以便它能够符合牛顿的三大运动定律，然而爱因斯坦却转了个180度大弯，修正了牛顿的定律，让其符合麦克斯韦的定律，结果他发现了相对论。

芒格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除了遵循前述第一条多元思维，逆向思考的习惯同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他非常推崇伟大的代数学家雅可比所提倡的“逆向思维”，总是致力于寻求证据来否定自己已有的观念和理论，无论他对这种观念有多么喜欢。

芒格有一句极为经典的话：如果我要拥有一种观点，假如我不能比全世界最聪明、最有能力、最有资格反驳这个观点的人更能够证否自己，我就不配拥有这个观点。这种反向思考的习惯，让芒格一旦持有某个观点时，他的想法既原创、独特，又几乎从不犯错。

习惯养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种反向思考的习惯常年坚持下来，让芒格形成了异常罕见的性格。他总是愿意，甚至渴望，去证实和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从中吸取教训。他甚至将伯克希尔公司取得的巨大成就归功于此，说：“如果说伯克希尔取得了不错的发展，那主要是因为沃伦和我非常善于破坏我们自己最爱的观念。” 如果哪一年你没有破坏一个你最爱的观念，那么这年你就白过了。

芒格和巴菲特合作近50年，堪称世界最佳搭档，而他在书中却戏称自己是巴菲特的“死对头”，巴菲特也曾调侃芒格为“说不大师”。

很少投资者能够做到像巴菲特和芒格那样，宁愿显得愚蠢，也不愿随“大流”。芒格坚持不偏不倚的客观态度，显得有些怪异的“独狼”性格，能够让他冷静地抵制流行的、但很可能是错误的观点。而一般的投资者很少拥有这种素质，这就是平庸的主要原因。

爱因斯坦也说过，他的成就取决于四个因素，首先是自我批评，其次才是好奇心、专注和毅力。

经过多年自学心理学，芒格为这一普遍心理倾向找到了内在原因，称为“易得性——错误衡量倾向”。为避免它的不良影响，芒格给出了三个主要对策：

其一，学习飞行员的工作方法，使用检查清单。他列出了投资原则检查清单。飞行员即使头脑再聪明，才华再过人，经验再丰富，也绝不会不使用检查清单。”

其二，模仿达尔文和爱因斯坦的做法。要特别重视反面证据，将自我批评置于首要位置。

其三，寻找并聘请一些知识渊博、富于质疑精神、能言善辩的人，请他们扮演现有观点的反方角色。巴菲特请芒格做搭档，任正非制度性地安排“蓝军”，说明他们都是智者。

通常，新思想之所以很难被接受，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太过复杂，而是因为它们与原有的旧思想不一致。人类头脑和人类卵子的运作方式非常相似：当一个精子进入卵子，卵子就会自动启动一种封闭机制，阻止其他精子的进入。要想阻止头脑的这种强烈趋向，人类必须有自主意识地或借助外力，跳出思维框架，引入反向思考，以避免更多蠢事发生。

近百岁的芒格，从没在任何地方上过任何化学、经济学、心理学或者商学的课程，然而这些学科——特别是心理学——却构成了他的系统赖以立足的基础。在他看来，教育无处不在，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使用正确的方法通过自学完全掌握，并可以在前人的基础上创新。

通过常年累月的广泛阅读，芒格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终生自学者；同时，培养好奇心，每天努力使自己聪明一点点。查理成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快速思考者（巴菲特语），他能够一下子从A想到Z。甚至在你话没说完之前，他就已经看到一切的本质。

芒格如何学习？

首先是超乎想象的大量阅读。他说，“我这辈子遇到的聪明人（来自各行各业的聪明人）没有不每天阅读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沃伦读书之多，我读书之多，可能会让你感到吃惊。我的孩子们都笑话我。他们觉得我是一本长了两条腿的书。”

相对于任何来自象牙塔内的思想体系，芒格思想完全为解决实际问题而生，而且是普世的智慧。这些本应成为“常识”，然而我们都得接受一个现实的悖论、也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常识”，常常是少数人才掌握的“非常识”。

除了读书，芒格还爱打扑克牌、钓鱼、设计建筑。他曾说，扑克牌的教育意义在于，并非全部有效的知识都来自正规的学校教育。

早在我们年轻时，学科之间壁垒森严、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的情况就已经很严重，有些杰出的教授为此感到非常震惊。例如，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很早就对此敲响了警钟，曾语重心长地指出“各个学科之间的割裂是非常有害的”。

1998年，芒格受邀在哈佛大学法学院1948届毕业生五十周年团聚上做过一次报告，题目是《专业人士需要更多的跨学科技能》。他说，如果伟大的哈佛能够多借鉴飞行员的训练，一定会变得更加出色。因为飞行员必须接受各门学科的训练，而非单一学科，并且经常操练以便熟练掌握，还必须养成核对“检查清单”的习惯。

芒格是本杰明·富兰克林式的人物。当代还有很多类似的人，他们有两个共同点：其一，接受正式教育的时间比现在大量优秀的年轻人少，却获得了巨大的跨学科综合能力；其二，尽管花了不少时间分心去学本专业以外的知识，但是他们在本专业的表现更出色，而非更糟糕。

芒格自己说：“我的生活无意间成了一种教育实验。” 这个教育实验就是：利用非正式的教育来弥补自己的知识缺陷，让一个扎实掌握了自己专业的人，在非常广阔的学术领域试验这种基本治学精神与方法的可行性和有效性，其效果远远超乎意料。

每年度奥马哈的伯克希尔股东大会，巴菲特和芒格坐在台上连续6个小时回答问题，其实就是与现场几万人以及场外的千万人分享他们的学习体会，也是他们的跨学科普世智慧。可惜，绝大部分人都还没来得及领会，芒格就不再登台上课了，幸好还有书。

芒格说：“我认为它（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是最具有教育意义的企业。沃伦不打算花钱，他准备把钱统统回馈给社会。他只是建立起一个讲台，以便人们聆听他的教诲而已。不消说，他的教诲都是很好的。那个讲台也不算差。你可以说沃伦和我都是我们自己意义上的学者。”

天哪，已故的管理大师德鲁克如果听到这句话，又要会心一笑了。

借用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的名言：“令知识死亡的并非无知，而是对无知的无知。”

芒格的智慧，是从承认自己的无知开始的。

他一边谦称自己的生活有着“微妙的教育意义”，一边运用幽默犀利地批评当前落伍的教育体制，“我从来不让上学影响我的学习”（芒格引用马克吐温）。

这既是一句极其犀利的抨击，也是一句极其真诚的提醒。你听懂了吗？